八百年
我看著山間霧氣繚繞,看著旅人在我眼前來來去去,看著晴日從村子後方升起落入蔚藍海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我笑著看著等著,你從遠方走到我在的這一邊。
我等著,八百年。
│海邊│
那裡曾經有一個村子,一個漁村,小小的港邊停著小小的船,村民們勤奮的為自己的生活打拚,清閒時唱唱晚舟漁歌,呼吸海上的風,一點一點澀澀的鹽味竄入鼻腔裡。
村裡還有個醫生,本來是流浪的不知為何也就定居下來了,明明有著極佳的視力可以在霧氣繚繞的山間辨別出人影,右眼卻老夾著單眼鏡片,人挺和善,微笑常掛在臉上,那笑讓人見了就心安。
要說醫治的技術嗎,村民們還真的不太清楚,這村的人們都身強體壯,偶爾有傷吧,也就孩子們打打鬧鬧造成的一些不大不小的傷口,揉著眼睛哭哭啼啼的跑去找醫生,而那個名叫化野的醫生不疾不徐的拿出棉花沾藥酒搽在那傷口上,一會兒孩子就不哭了,過個兩三天,傷也好了,有時連疤都沒留下。
也是因為如此,化野幾乎是沒事做了,整天悠哉悠哉地閒晃,過沒多久他拿起了修築房屋的器材,叮叮咚咚,在自己的院子裡又蓋了個倉庫。
村裡人們不明白他這麼做的用意,只是提醒道他的屋子離村莊有點兒遠,現在又加修了個倉庫,搞不好會引人覬覦啊。
是嗎,不過不要緊的。化野笑笑,右眼的單眼鏡片卻突然反了光。
又沒多久,那倉庫多出了一股怪異的氛圍,卻又與自然融合得渾然天成,彷彿是理所當然的存在。
化野提醒說沒事不要靠近那個倉庫啊,孩子們疑惑的仰頭望著他問為什麼呢,他說:
因為裡面住著神明啊。
│起源│
他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約莫還是要從很久以前童年說起。那些該死的賣貨郎啊。總是帶著一些莫名奇妙的東西出現,有些摸起來鑽入心的冷,有些看起來堅硬伸出手卻陷了進去,有些像乾燥的動物皮毛,有些像植物的果子,他蹲在地上那張攤開來的布旁邊,歪著頭將上面的東西一一打量過,再抬起頭時已經快天黑了,他卻還是看著,一直等到家人見時間不對了出來尋他才被拎著耳朵的離去。
那之後的一整個夜裡,他躺在棉舖上瞪著天花板的樑,在寂靜的夜裡獨自回想那些東西的形狀,的模樣。他知道那些東西,怎麼說呢,不凡,不像外表所看起來的那麼簡單。像是路邊隨手可得的東西,卻有一種古老的氣息。
他分辨得出來。
也不用說在那種古老氣息之中的一種蕭然氣味,他也分辨得出來。
那充滿涼意的蕭然,他覺得,很熟悉。
很在意。
│時間│
之後他長大,自自然然的就選擇了醫生做一生的志業了,只是說其實這種職業是可以定居的,他家鄉的那個小村子也需要他,但他還是執意要旅行。
他說增廣見聞也是醫生的義務嘛,面對兩老的不捨他卻不覺得難過。
他不難過。感情什麼的好似被收藏到一個看不到的地方去了,發現這點的他笑了笑,對村裡同年紀的玩伴說那家父家母就勞煩你了。
藥箱扛著,一身對旅行而言太過簡潔的裝扮,他揮揮手,頭也不回。
很久以後他在一個離家鄉很遠的地方聽見父母去世的消息,合掌往故鄉的方向拜了拜,說了句連他自己也不太明白,卻又覺得非說不可的話。
他說,謝謝你們渡我這一程。
│經過│
旅行的途中他跋山涉水,經過了很多他在家鄉沒想像過的地方,看見了美得令他詫異的景色,聽懂了許多蟲鳴鳥叫,一聲一聲對他說歡迎回家。
他也見到了很多他在小時候著迷的東西,然後突然了解為什麼那些東西會有古老的氣息。那是人類之前和之後的存在,不為人們所完全明白,卻是一切的源頭和盡頭。
啟程時它們在那裡,結束時它們想必也在那裡。
可是他依舊不懂那種熟悉的蕭然是從何而來,尤其是在旅程之中,熟悉慢慢的堆疊起來,變成煙霧,繚繞在他身旁。
傍晚的時候他抬頭,遠望天邊,會看見豔麗得彷彿血染的霞光,他會覺得在很久以前,也有人像這樣的看著他看的景色,同樣的愜意自適,同樣的被煙霧繚繞,同樣的縹緲。
他會覺得自己只是在重覆著那人的腳步罷了。
只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他背離了家鄉收起了情感,愛上了常人所不明白的奇怪事物,踏上了有前人引導的路,是為了什麼呢。
為了什麼承諾嗎。
│開啟│
有時候他遠遠的追著永遠追不上的彩虹。有時候他看見誰的掛衣上有煙霧冉冉升起。有時候他看見一個顏色迥異於他人的女孩。有時候他看見一個男孩在水中悠然自得。有時候他看見兩個少女坐在一整屋的繭之間。有時候他在草叢間瞄見一個隱隱發著光的蛋。
有時候他看見一些人,拿著瓶子往地上一放,發光的液體就突然滿了出來,一旁還有神神秘秘戴著斗笠的一群人,跟那些人嚴肅而小聲的商量著什麼。
久了他也知道那些人叫做蟲師,跟小時候來到村子裡的賣貨郎是同一種,而另外一群人被稱為遷徙者。他們所在意的情報,叫山主,叫光酒,叫光脈筋。和他們的生活有關的東西,叫作蟲。
他覺得這種生活應該是那個人的生活吧。
但是是誰?
是誰讓他見了這段景象、過了這段人生?
│休息│
最後,他出了山,在一個靠近海邊的村莊待了下來。
他想,最後是誰的記憶在這裡。
他在村子的邊緣找到一間廢棄了的屋子,既然是無主物他也就這樣大大方方的住下,幫幫村人醫治,天天看著海洋從黑轉藍再轉紅最後回歸黑,他突然就不想再走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自己流浪多年,就是為了回到這個地方。這裡才是他真正的故鄉。那些漁歌他明明從沒聽過,卻才聽了前奏就能哼出歌詞,熟悉得彷彿是刻在靈魂裡似的。
望著村子背後的山,他知道自己是為了等在這裡才開始了追尋,卻不知道要等著什麼。
或是誰。
│聽見│
在午後仰望天空之時,風裡飄來不知道什麼植物的種子;半夜繁星灑滿天空,月光下好像有什麼的影子;清晨張眼梳洗更衣,聽見誰的聲音在朝陽中促狹地說,真早起啊大醫生。
倉庫裡放滿了他一路收集的異玩,在一排一排的架子上擺得井井有條,方便他自己賞玩也在出了問題時方便找出問題來源。他記得是有人這樣跟他提過,可是他確定不是在旅行時遇到的任何一個人說的。
那是誰呢。彷彿來自靈魂的聲音。
│看見│
那座山,會帶給他想哭的情緒。
那座倉庫,會帶給他不知道是從何而來的記憶。
他見到一個穿風衣的人,嘴裡叼著自捲的菸,銀白色的頭髮玉綠的眸,劉海披散下來將左眼蓋得密密實實,朝著他笑。
化野對那個人說就是你嗎,是你讓我有了這樣子的旅程嗎。那人朝他張口閉口的似乎在說些什麼,可他完全聽不到。風吹來,掀起那人的風衣那人的瀏海,他看見那隻左眼裡一片黑暗。
你是……
他一臉詫異的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個人,卻像抓往空氣一般。
那個人的身影開始飄飄搖搖模糊不定,不一會兒就散開在大氣裡。
│原因│
然後他想起來了所有的事。
想起那個人像浮萍一樣的沒有根,在整個世界上自由漂流;想起那個人身邊的白濛煙霧,將自身的顏色都抹淡了一層;想起那個人所背的、和他差不多齊高的旅行箱,每每到了他的屋子裡就像豁出生命的死守著不放;想起那個人雪天的借宿,在舖上捲成一個糰子叫也叫不醒;想起那個人偏白的膚色、偏低的體溫、靈巧的手指、溫和的笑容。
他想起那個人說他是不能在任何一處做過久的停留的,因為體質的關係,若真在哪裡待了下來,那個地方最後會變得不能住人的。
化野說那也沒關係啊,你就在這個世界裡遊走吧。
可是,我想待在你身邊啊。
喝醉了嗎?
沒有。
那我跟你一起走啊。
……喝醉了嗎?
沒有。
他記得那個人聽到他回答時的笑靨,溫暖得綻了春花。
│回應│
後面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怎麼分開怎麼死,他一一的回想起來。
然後他想那人果然固執得近乎死心眼,而自己也是個半斤八兩。
那人對他說,我可能要很久很久以後,才能再成為人;要把這種體質洗乾淨,不是一時三刻的事。
他對那人說,那我就一世一世的等你,直到你回來到我身邊。
│心念│
他終於明瞭了那個渡我一程的意思,也懂了自己情感淡薄的原因;想必是在一世又一世的輪迴之中,漸漸將所有心思都放在等待那個人之上,而對其他的事情開始不大在意。
他想他無悔。
一生中可以發生太多事情,而他從不後悔和那人的相遇,縱使是個沒有線的紙鳶,他也驕傲於擁有喚那人回首一瞥的資格。
那個人拉著他的手,有點不情不願卻又滿心歡喜的將他拉入另一個世界,讓他見識到了他所執著的事物為何。他寧願和那人一起餐風露宿,走遍山南山北,行至荒野也不驚惶,只因有人在身旁,而月還是月,星還是星,只要世界還存在就是他們的歸宿。
他想再見一次那人的面容,再聽一次那人的聲音,牽著那人的手,一起想想之後的生活。
他想起了那個人,叫做銀古。
│非終│
最終他還是望著山,等著那個身影出現。
那個人想必會踏著閒散的步伐慢慢走下山,拿下菸後嘲笑他的著急,然後突然地撲進他的懷裡。
或許會有眼淚吧,但最後他們都會笑出來,然後繼續在一起。
我說我等了你八百年,好幾輩子的歲月。
你一定會回嘴說我也走了八百年,不要以為只有你辛苦啊化野醫生。
怎麼會辛苦呢?八百年,我慢慢踏著你的步子、我的步子,慢慢的走了一輪回憶。那些重要的事,我都刻在我的心裡了。
再用八百年一起走吧,再用八百年,體會我們之間那些不可改變的事。
無數個,八百年。
END.
【後記】
彭祖歲高八百壽,真的是很久很久的一輩子。
希望化野銀古也能很久很久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