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平線之間
──我們能擁有的,就是這些小小小小的時間,所堆積起來的永恆。
零、開始
他每次總要想到底有多少人被那看似溫良無害的笑容給矇騙了。明明是個狡詐的蟲師嘛,怎麼能有那樣毫無心機的笑呢。
但是啊、自己似乎也是其中的一個呢……
罷了罷了。他撥亂自己一頭黑髮,笑著承認。
有點無奈,有點寵溺,有點心疼,有點縱容。
有很多眷戀。
一、關係
那人身上帶著霧般的氣息,一頭銀白的短髮,沒被瀏海遮著的右眼蘊含春夜的碧綠,淡淡的散著朦朧。他不太說話,大約是長期的獨自旅行磨損了他說話的意願,卻常笑,笑的溫和而令人心安。
他不否認銀古的笑的確有魅力,刁著菸的愜意,平靜的溫柔,就連沉思時依然微笑,雖是習慣性還是擁有安定的氛圍,如撥動湖水面一樣輕輕柔柔漣漪了開來。
他出現時是悄無聲息的,但自己能夠察覺到他到來──自己也無法說明,像是大氣的改變那樣的感覺不是光語言文字就能傳達。銀古有一部分靈魂是和自然同化的,也許是蟲所帶來的影響,他看起來一直都有虛無縹緲感,或許正是如此,他才能感受到幾不可聞的顫動,那些存在於自然界的微小變化。
從此找出銀古成了他的習慣,每次看見那隻碧綠眸子眼裡閃現的驚訝,他總悄悄的微笑著得意。
二、往昔
如果那年那天,他沒有倒在那塊草地上,也許就沒有機會遇見化野。
「喂,你是誰啊?」他低頭看著他,陽光從他背後照來,將五官抹糊在陰影之中。
那時的他其實是醒著的,卻沒有回話的意思。是怎樣的人呢?他在心底小小的笑著,連眼皮都未曾顫一下。是怎樣的人,才會在這種時間到這棟已廢棄的屋子來呢?
「昏倒了嗎?」那個人自言自語,語氣中卻不像擔心的樣子。大約是知道真相吧?銀古不禁想笑出聲來。好溫柔的人哪……
「那個,你……是醫生嗎?」一個猶疑的聲音說。銀古心下一凜,才發現四周充滿了嘈雜的聲音,是村人圍過來了。
「啊啊,是吧。」那個人閒適的回答。
「救救這個人!」一聽到他承認,村民爭先恐後的叫起來:「他是蟲師,對我們而言很重要的!」
「……蟲師嗎?」蟲師不是都定居山上嗎?化野疑惑,卻還是彎下身,「好吧,你們誰來幫幫我,我把他背到能治療的地方去。」
緊張的氣息馬上消散。他趴在化野背上,頭垂在他頸窩旁,一種淡淡的好聞香味竄進他鼻子,帶著些許狂放不羈又謹慎小心。他沉浸在這樣的氛圍中,不知不覺是真正想睡了。
「吶……別叫我喔……」他用氣音說著,也不知道他聽見了沒。
然後,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三、初識
「……醒了吧?」低低的聲音響起,帶著微微的沙啞和疲憊。
他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破舊卻整潔的屋頂基樑,空氣中有種時光的味道,是沒有人類氣息的自然之氣。
「要坐起來嗎?」正想著,那人已經來到身邊,黑髮黑眼,右眼掛著單邊鏡片,反光小小的遮去他的眼神。「真是的,你看起來好像沒問題嘛,怎麼會一睡三天不醒?」一邊說著,手上還拿著條擰乾的濕毛巾,擦去他睡著時額角冒出的細小汗珠。「過度疲累喔?我是知道蟲師不是那麼好當的……」
他愣愣瞧著他,輕柔的動作讓他消去了排斥感。廊外正對著海天一線,細碎陽光灑下,微風帶來海邊獨有的鹹味。在這樣的平和中,銀古嘴角一彎,輕輕巧巧的笑了:「欸,海風很舒服呢……」
聽見預料之外的話語,化野小小一怔,擦拭著的手頓了下──不過也只是一瞬間的事,他伸手推了推眼鏡,揚起帥氣的笑:「我叫化野,醫生。」
「我是蟲師,我叫……銀古。」他持續笑著。風悠悠的吹進,撩過他額前柔軟髮絲。
當時化野疑惑了下他提到自己名字時的遲疑,但也沒怎麼放在心上,過了一會便放置腦後了。
四、日常
漁村的夏日午後,波浪海面上搖晃著層層純粹的白,交錯閃爍清亮的陽光,風穿過天和海清晰的藍色界線,自在進出整修過的老房子,微微震動了室內的寧靜。
銀古清閒的坐在廊上,赤著雙腳在廊板邊晃呀晃,呼吸院子中光亮明朗的氣息。雲一絲一絲的為天蒙上一層紗,於是疊疊的藍顯得淡了,他抬頭望望而後將手中的煙放置一旁,稍微散去自身四周濛濛白煙。
化野出門看診了,走前還不放心的交代銀古要做這做那,要記得吃飯哪,他最後搖搖頭丟下的是這句。銀古苦笑著對他說化野啊你真像老媽子,他不客氣的回他也不想想是誰明明成人了還像個小孩。
他當然會記得吃飯的,流浪的人一有安定的空閒也會餓的嘛。他躺到了廊上,雙手交叉枕在腦後,碧綠的眸映著淡藍的天。他想化野這兒什麼都好,卻好像缺了一樣東西──是什麼呢?
他起身,在屋內到處走走看看,是少了什麼呢?從化野出門後就感到很清晰的空虛,是什──啊,聲音嗎?
環顧四周,他恍然大悟這屋子就是太安靜了,一個人時尤其明顯。平時他和化野一同在這屋子進出,就算沒有交談也能感到彼此輕柔安靜的氣息,但剩一個人之後,整個空間就少了某種東西,而無聲則毫不留情的不斷提起這件事情。
原來啊……這就叫寂寞嗎?
撥撥自己的頭髮,銀古不知該無奈,或者做些其他的表情。現在才懂得寂寞啊,他想敲敲腦袋而後作罷,算了,也許某方面真的是遲鈍的人吧……
最後他輕輕的揚起嘴角,出了屋子走向沙灘,那一大片亮麗的海。
五、改變
「嘿,屋裡多了某樣東西喔。」
「……什麼蟲之類的嗎?」
「──你要這樣想也隨你。」
化野笑而不語,聽著廊上小小的貝殼風鈴聲,在繁星點點的夜中散發陪伴的訊息。
六、稱呼
銀古從來只是屋子屋子的叫,想將化野和那棟房子的關係切割開來似的。
當有人問起住在他房子裡的白髮蟲師時,化野總說那個來白吃白住的傢伙。
他們從不探問,是在何時有了這樣刀鋒般的稱呼,一說出來就像提醒著什麼。只是微笑的習慣了那樣意義不明的呼喚,然後在一個人時的深夜偶然想起,那常常被忽略的心疼或甜蜜。
七、季節
於是在那個冬天,他渡過記憶以來第一次與人共有的雪景。
不太能明白心裡深處莫名的鼓動是怎麼回事,他轉頭,看著化野被呼出的霧弄濛的單眼鏡片,半好玩的在上頭輕輕畫了下。
一瞬間他看見鏡片後的眼突地睜大,然後,慢慢慢慢的,黑色潔淨的瞳仁暈上了暖暖的溫柔。
「哪。」他捉住他的手,貼在自己的頰旁。隔著一層手套,銀古感受不到化野的溫度,只知道正包覆自己手掌的,是擁有多麼、多麼重要的意義。
他相信化野也知道,不然不會有那樣容忍他的任性的笑。
「你這樣、想表達什麼嗎。」
很久很久,他才短短的問出這句,聚集在身邊的白霧帶著水氣,不同於平日的乾燥清爽,銀古漸漸覺得世上一切都要被抹糊了去,如化野透過冬天鏡片所看見的世界。
然而化野只是笑笑,靜靜的將他的手又握得更緊了些。
所以他也不說話了。白雪持續無聲的降下,將他們兩人的視野染色,望著對方,細細的風中盡是無暇的純粹。
八、時間
他們對北風開始有了眷戀。
冰冷的敲打在臉上時,就能想起重要的那個人。
並開始悄悄的厭惡春風。
因為總有著分離的難過,縱然他們都沒說出口。
而風,依舊自顧自的吹,沒有理會他們之間,已經出現的小小的牽絆。
九、長遠
化野居住的海邊蟲出奇的少,減去屋子後那一倉庫的收集不算。能讓銀古待上如此之久的地方不多。
只是賴在這裡沒有收入也不是辦法。銀古想。畢竟自己是個蟲師吶……而體質,終有一天會招來蟲的吧。
在雪初融的那天他決定要離開了。
化野似乎一直都知道著什麼,在離開那天他還是出門了,不同的是沒有留下任何嘮叨,讓銀古笑他像老媽子一樣的話。
只是輕輕的擁了擁他,笑道:記住我一直都在這裡的。
終究還是背上了行囊,終究還是得跨出那一步。
但有了化野的保證,道別也不是件苦澀的事了。
碧綠的眸子蘊含笑意,上揚的嘴角刁著根菸,銀白髮絲蓋住了他的左眼,海風拂過,柔軟的在空中飄揚。
轉過身,讓穿著大衣的背影散發瀟灑的氣息。他微微瞇起眼又張開,看向前方,他即將前往的所在。
淡藍的天,青藍的海,悠藍的風,透藍的雲。
漁村的居民們划著船出航,讓悠揚歌聲從海天一線飄來。歡欣音符圍繞著他,與煙霧交錯,陪著他緩緩踏上山林古道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