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一
「準備走啦?」
「……啊。」
「真是的,這次竟然什麼東西都沒賣我……還在這裡住了這麼久……虧了這次……」
「你有完沒完啊,白癡化野。」在心裡想著其實你幾乎每次都沒賺,銀古背過身偷笑起來。
「總是這麼毒哪銀古……」雙手交叉在袖中,化野半真半假的無奈笑道:「唉,算了,獨眼的傢伙走路要小心欸。」
「──怎樣都比你正常。」背起行囊,望著正在融雪的群山,他說:「會再回來的……在那之前別又出什麼亂子了,化野。」
「喔懂啦。」
「走囉。」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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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這檔事似乎是可以習慣的,至少對銀古來說好像是如此。
從小,到大,而後,也會持續下去。
……只能說是不得不的宿命。
他以世界為家,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地方能夠永久停留,如果要他說個歸處,他只會輕輕聳肩,然後說,抱歉喔我雲遊四海……不然這樣吧,需要我的時候把信寄到這個地方……然後遞給你繭所在的地方。
從來從來,他沒有自己的住址。十歲以前的事沒有印象了,沒有所謂的依稀記得,所以他不敢保證,不過在那之後他很確定,不曾在任何一地停留超過半年──不過,那也只能是遇到化野以前的紀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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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野也不是漁村的人,而是多年前流浪到這裡的醫生罷了。說到為何會在這漁村待過一年又一年呢,他會說那是遇到了那個人。
「銀古那傢伙就倒在這裡。」他會伸手比畫著院子中差不多人躺下來的範圍,然後看著你邪邪的一笑。
銀古畢竟還年輕,偶爾入不敷出將體力用盡也不是多奇怪的事,加上特殊體質還滿常讓他無法隨心所欲,也就造成了他昏倒而被化野撿到的事件。
「村人說著是很重要的蟲師啦,非要我治療他不可……然後那傢伙,醒來之後第一句話是跟我說『海風很舒服』──舒服個頭喔!也不想想我已經不眠不休照顧他三天了……說到這,」他稍微大力的推了下單邊眼鏡,語氣中帶了點忿忿不平:「那時的醫藥費他也沒給哪……」
艷紅夕陽落在海面上,將化野的影子拉得細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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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你時該如何找你呢?銀古先生。
──將信寄到這個地址吧。要不,到這個漁村去找惟一的那位醫生,他知道該怎麼找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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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師通常以山為家,所以當人們知道他最常待的地方是漁村時都免不了驚訝。
「也沒什麼不好啊。」他笑笑的說,嘴角刁著煙,「海風很舒服嘛,夕陽落在海面上的景象也很美……而且啊,那裡還有個異玩收集者,知識淵博的哪。」
也是最大的經濟來源……他忍著這句話沒說出口,憋笑到幾乎內傷。
在那年病好後就常常去化野家逗留,自己也說不上原因,大約是那人所帶來的氛圍吧,帶點隨性不羈,在工作上又執著得死心塌地,是和自己相像的存在。
況且,又有相同的話題。
化野雖然不是蟲師,但在收集一倉庫的罕見玩意後,他對蟲的了解說不定不比蟲師少;銀古雖然不是醫生,但要想在山林間流浪,對藥草的基本認識是不可或缺的。
相似又不一樣。
不一樣卻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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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別在廊上睡啦,要休息進屋。」
「……喔──」
「喔個頭啦!起來,進去──」
「……唉唷再睡一下啦……」
「我不是叫你進屋睡了嗎!」
搖頭看著躺在廊上睡的不省人事的銀古,化野氣嘆得跟什麼一樣,最後還是敵不過銀谷的死賴活賴,將被子從屋裡抱了出來,將銀髮蟲師蓋得密實。
「你知不知道入冬了啊?還有,為什麼每次入冬時你都在?」
「……休息啊。」
「休息,是喔!這裡是冬季旅館對吧,啊?」
「……化野啊拜託你給我好好睡一下好不好、今年事情多又雜累得很……」
「所以你就冬天在我這一次賴個夠?」
「好像是……」
「……你喔。」化野又是搖頭又是嘆氣,最後還是鑽進了被子:「警告你,我就這一件被,別亂搶。」
「……安靜,睡啦。」
「你這混帳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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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總是這樣說著,但銀古知道化野不會對自己怎麼樣的,對他幾乎是有求必應了,更別提那些威脅著要趕他出去的話語,簡直是存在於比天方夜譚更不可思議的世界。有時他會想自己是否就這樣慢慢慢慢被化野寵壞了,又覺得自己彷彿有了個居處,也就莫名其妙的心安起來。
另一方面化野則是傷腦筋著似乎將銀古縱容過了頭,偏偏那人貓般捉摸不定的性子就算了,還經年累月得根深蒂固,改變也不是三言兩語的事。只是當他在藍天白雲底下不期然的看見一抹銀灰,從一山殘紅朝白浪沙灘走來,心頭總淡淡的漣漪著微笑。
這個冬天就輕輕的在白雪和溫酒裡過了。日子無事而平靜,他多次看見銀古淡笑著入夢,掃去無盡旅行所帶來的滄桑漂泊。
於是他也就滿足的笑了笑,靠在銀古的身旁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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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銀古流浪的原因,所以他知道銀古從不期望有個居處,有個能歸去的地方;對他來說,只要有個能常去走走的地方就以足夠。
可是世界之大,何處不能滿足他的期望?
只有偶爾的偶爾,銀古會在他這待上一整個冬天;更多的時候,常是初冬來打個招呼,趁著風雪來襲前一聲不響消失得無影無蹤。
很多的時候,他也只能望著空蕩的房間嘆道:又走了哪真是……
可是、真的是幾乎每個冬天都會來的。
世界之大,他是不是能擁有偷偷得意的資格?
彷彿那人朦朧的煙還在身旁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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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野,你……一直都會在吧?」
「……想到什麼了?」
「不要消失。」
他抬起頭看著他,眼裡有徬徨無助懇求拜託等等,複雜而令人心疼的情緒。
「會在的。」
他笑著。銀古低了低眼,發現化野穩定溫柔的笑總是令他紛亂心緒頓時沉靜如無波水面。
「就算你被異暗吞噬,你也要一直記得……你的名字。」他說,幾乎要激動起來:「對我來說很重要。」你不能消失。
「就算我被異暗吞噬,我也會一直記得我的名字。」他心疼的笑,安慰著他,如安慰一個被惡夢驚嚇的孩子:「記得『化野』,對你我來說都很重要的名字。」
「不只是個名字。」
「嗯,對我來說,『銀古』也不只是個倉卒的代號。」
「……喂,化野。」
「嗯?」
「我有對你說過嗎?」
「說過什麼?」他問,其實幾乎猜出答案。
「有你在,真好。」
有了可以對抗所有黑暗的光明。
「……你今天很坦率哪。」
「你今天也很和平。」
「……哈,」他微微苦笑,不帶苦澀地:「那是因為……對我來說也一樣的。」
有一個你我可以期待。
有了排解所有寂寞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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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春風吹過,他又背起了行囊,山林古道的起點,有個人一直站在那邊,望著他被煙霧圍繞的背影直到消失。
接下來,又是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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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知肚明著彼此的重要性。
少了對方、自己便不再像自己。
「「你很重要。」」
世界上,惟一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