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宵
那是種哀傷的聲調。
咿咿唔唔,緩緩的蔓延到整個夜裡,輕略,飄揚,在幽深不見底的裏新宿,柔柔的飛著。
那不像是人間的聲音,這樣說吧,那不像是該出現在這裡的聲音。太優美了,太傷感了,這種小小的地方它不適生存,應該要在那寬廣的草原上,用盡全力唱出它的氣志;或者在蜿蜒悠長的水邊,低吟一句句的思念。
而不是在這個世界最終和最初的地方,帶著哭音唸逝去的詩。
吶,阿蠻,那是什麼聲音?
金髮的少年側耳聽了一陣,拉拉他身旁的人袖子,小聲的問。
他本來正假寐,聽了少年的問題後睜開眼,深藍色瞳仁直直望著因打開車頂而一覽無遺的夜空。
星子銀白,競相閃爍,而月,勾在地平線一側,若隱若現。
寧靜的夜。
這是二胡。他回答。
二胡?
嗯,來自海峽另一端,古老大陸上的樂器。
他記得,很久以前,他還生活在歐陸的國家之時,曾經見過那種樂器。
他的家族──魔女一系,在日常的社會中也算是貴族之後,除去了魔性之血,他們也是典型的世家,就算在血脈凋零的現在,仍有能力維持比常人稍微高檔一點的生活格調。
他在那裡,的確是被當作一個繼承人教育的,除了魔法、除了知識,他也被要求學習那種似乎是貴族之後的必修課,比如說,樂器。
那時他閉著眼隨便一摸,拿了小提琴就說他只學這個,卻見他魔女皇后的祖母笑了,笑得心疼又溫柔。
祖母說,小提琴啊,是西樂中獨一無二的女王,卻是起於庶民之地,就很多意義來說,很適合你這個未來的王。
誰管那些啊。他努努嘴,又聽見祖母說,在鄰近的龍之棲息處,那名叫炎黃的地方,有著相似於小提琴的姑娘,你知道嗎?
祖母說,那種樂器,名叫二胡。
後來他告訴夏彥這件事,就看見夏彥歪頭想了想,幾天後抱著一把東西過來找他。
蠻,你說的是這個嗎?
他接過來,拿在手裡惦量,明明該是輕的樂器,弦還比小提琴少了兩根,卻不知為何沉甸甸的,像壓在他心上的重量。
應該沒錯吧?
夏彥雖身為保護魔女血脈的彌勒一族,卻總是比他多了更多自由,常常以修練之名大街小巷的跑,沒事就會帶回希奇古怪的玩意兒,或滿口旅人那裡聽來的傳聞,二胡,夏彥是知道的。
蠻,我告訴你喔,那個大陸的樂器,多以悲傷為基調呢。
看著他用打量的眼光瞧著二胡,夏彥走到他身邊坐下,想到什麼就自顧自的開了口,一如一直以來他們所相處的情況。
光說弦樂器吧,在北方的草原上,有種很類似胡琴的樂器叫做馬頭琴,它的故事,可是牽扯到人類和馬之間的感情喔。
還有,曾有散文家描寫簫聲,說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呢。
還有,你知道嗎……
他聽著夏彥說了一個下午,手裡一直拿著那水家姑娘的樂器,沒有做聲。
一直猜想著,這樣的樂器,可以奏出怎樣的世界。
肯定是充滿哀悽的吧。
第二天他溜出家門,找了個巷子裡賣藝的伯伯,蹲在那裡,聽著歐洲大陸上不曾聞過的二胡聲。
出乎他意料,街頭藝人拉出的這首曲子,竟和他所想的完全不一樣,那般的細水流長,淡淡優雅如薄霧散開,籠罩出他沒有想像過的另一個世界。
那個世界並不和平──不,應該說,沒有任何世界會是和平的吧,但在那裡的人們心中,有著快樂、滿足、安寧。
他想,這樣子的世界,如他這樣的惡魔之子,有朝一日也能生活在其中嗎?
按捺不下好奇心,他開口問:這首曲子的曲名是?
伯伯神秘的笑了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將手裡的二胡遞給他,笑說:有興趣嗎?
難道只要拉了,就能夠進入那個世界嗎?
他抬起頭推了推墨鏡,看著二胡,良久。
最後他還是沒接過樂器,只從伯伯那裡聽到了他要的答案。
那首曲子,名為良宵。
是體現和平之日的曲子。
吶吶,阿蠻,你不覺得這首曲子很好聽嗎?
是嗎?
聽見他不置可否的回答,金髮少年在拉躺下的椅子上伸伸懶腰,笑了笑:是啊,很好聽呢,總覺得在這首曲子中,可以聽見和平呢。
要在和平之日,才有良宵。
沒有腥風血雨,沒有無謂的鬥爭,就是一個安靜的夜,人們可以放心沉睡,不必擔心災變的怪物打擾夢境。
所以他們可以靜靜的躺在車裡,將無邊宇宙裝進眼中,不必想著何謂命運,何謂悲劇。
那是經過劫難的人才能夠體會的最波瀾不興的平靜,縱使明天一睜眼,他們又要開始煩惱停車位、午餐錢等等的問題,也許還要接下幾個不輕鬆的委託,也許還要聽著人們的煩惱悲傷懊悔反省,溫柔的包容後替他們奪回晴天,也許到最後還是領不到酬勞,要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求波兒放飯,他們都可以在這裡,在這屬於他們的世界中,輕輕的、沒有負擔的呼吸著。
他們說,這就是和平。
於是有此良宵。
他看著少年,純真的眼中閃爍金色的光,在那雙眼中的世界,肯定是大家都幸福著的。
忍不住勾起嘴角,他伸手,玩弄似的撥著少年在月光下泛著些許銀白的金髮:很不錯啊,銀次。
咦?少年直截的歪了歪頭表示疑惑,握住了他的手指,有點阻撓意思的纏繞住。
他不以為意的反手勾去,淺笑著握住了少年的手:這首歌,就叫做良宵啊。
來自那個大陸的樂器,雖是以悲傷為基調,還是祈求著和平的。所以有人譜下了這首曲,除了紀念那難得的一夜外,也是提醒世界,不要忘了這份美麗。
只要有人記得,就沒有奪不回來的事物。
他對著少年這麼說,而少年眨了眨眼,摘下了他還沒脫去的墨鏡,說:雖然不知道是誰在演奏這首曲子,不過,在這種氣氛下入睡,應該會很幸福吧……
明白少年是想睡了,他側側身,將少年抱進懷裡,落下的陰影為少年遮去了公園裡的燈光。
累了就快睡吧,銀次。
嗯……你也快點休息喔,阿蠻。
於是他又想起夏彥所說的,關於樂器的悲傷。
人生其實就是有喜有悲,才稱得上精采。
而就算是因悲劇而出現的樂器,也是會有人譜上幸福的曲的。
就像是,被稱為世界根基的少年和被養成秘密武器的他,最後還是這樣子的在一起,誰也離不開誰。
那個年幼的自己所擔心的、能不能住在那樣子的世界中的問題,看來是得到解答了啊。
他有點感謝那個不知名的演奏者,在這個龍蛇混雜的裏新宿的夜裡,細細的拉出一首祥寧。
訴說著思念,祝聽者幸福。
身旁的少年動了動,然後手指抓呀抓的,直到扯緊了他的襯衫才停了下來,頭貼上他的胸膛,在夢中微微的笑著。
他聽見半空中的最後一個泛音,奏得綿延悠長,顫動了群星和月暈。
晚安。他低頭對懷裡的少年說。
似海的雙眸緩緩閉上,他回想著一切,踏入夢鄉。
祝聽者幸福。
END.
【後記】
二胡曲《良宵》,原名除夜小唱,由劉天華大師於1927年所做。
原曲意涵可以估狗到,然後我覺得硬把耀家樂器丟到阿蠻過去裡的我很奇怪(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