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子走也不錯
有段時間他一直在想,如果他遇見了他生命中注定的那個人,他要怎樣應對?
──他有時候會覺得,這件事還真的跟愛情一樣,先懂的人就輸了。
一、剛開始都是孤獨一人,然後在命運的狹路上,相遇
戰鬥。戰鬥。戰鬥。
他的生命歷程是用無數的血淚所堆積起來的,若要由他那魔女皇后的祖母來說,那是因為他受到詛咒的血統。
從日本到歐洲,最後再回到日本,他不過是個八歲的小孩,卻已經見過太多,或許連戰場上的老兵都要自嘆弗如的事。那些埋藏在血之下的悲傷,他無法訴說,也不想訴說。
一回日本,他就像逃難似的離開了瑪莉亞身邊,獨自一人前往已經大有改變的世界。寧願放棄舒適的住所、弄得自己傷痕累累也要離開,大概就是他對自身命運最深沉的抗議。
孓然一身,他帶走的只有當年的箴言。
「……『雷神』,指的會是怎麼樣的人?」
身為獨一無二的邪眼繼承人,他向來就避免自己跟同年紀的孩子有太多接觸──只有彌勒一族的那些人是例外吧。他的身份特殊,哪天走在路上被暗算掉了也不稀奇,要是身邊有了一個平凡的存在,好一點的情況是被當作人質來威脅他,慘一點的就是一起被做掉,畢竟咒術師那幫人,做起事來可是眾所皆知的狠毒,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他,不過是個魔女後代,被命運挑選上的詛咒血統擁有人,擔不起破壞平凡日子的罪名。
所以,他遺世獨立。
──直到遇見了那對兄妹。
工藤邪馬人。工藤卑彌呼。
他所珍惜的最初。
第一次明白手足的意義,再次的擁有家的溫暖。雖然只有短短半年,卻也足夠讓他留在心上一輩子。
而後,又是分離。
『你以為受詛咒的血統指的是什麼呢?』
「……」
『去吧,去裏新宿。在那個支撐世界的地方,你會看到……』
命運的鐘聲響起。
破敗的廢墟裡卻有著不絕的生命力,他們集合在那人身旁,為了自己的未來拚上性命。
他見到了雷帝,以及他的祖母預言中的、生命中惟一的人──
天野銀次。
「……你要是不明白的話,那就跟來吧。」
「?」
「來裏新宿,你會了解我所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他隨手撿了一個孤獨的靈魂,卻在日後發現那是不滅的陽光。
二、年紀一年一年增長,手腕一動,才看見被繫上的紅色絲線
「吶,阿蠻、阿蠻!」
「……」
「阿蠻、阿蠻、阿蠻──!」
「──去你的吵什麼吵啊!」火大的睜開眼,黑髮青年隨意扒了扒滿頭亂髮,明顯睡眠不足的臉上還多了好幾排牙印,深海藍的眸子就要翻起滔天怒火,「今天不是沒有委託嗎?你這個半夜──老是──擾人清夢的傢伙,至少讓我補補眠可不可以!」一邊說,他一邊在身旁已經軟趴趴狀態的夥伴頭上用力敲出好幾個包,末了還重重哼了一聲,好似如此暴力行為還不夠他消氣。
天殺的,我完完全全明白所謂詛咒是怎麼回事了!
「嗚……阿、阿蠻,對不起啦……」摀著受虐的頭,澄色棕瞳內含著兩泡眼淚,一副楚楚可憐小動物模樣,銀次一邊抖抖抖一邊說著叫醒阿蠻的理由,「可是、已經快要中午了耶……我肚子餓了嘛……」
「……你忘記去HONKY TONK的路了?」挑眉斜睨,這個大路痴!
「沒有!」生物本能還是有的好嗎!「只是……唔,阿蠻不去嗎?」
真的要說的話,銀次其實已經快要餓慘了,誰叫兩個人做的不是定時工,沒有固定的收入,再加上任務中常常會有多出來的花費(比如砸了人家的店、破壞古蹟等等──還有自用車被拖吊啊……),搞得他們根本是餐風露宿、有上頓沒下頓,今天說是要去HONKY TONK蹭飯吃,還不知道人家會不會計較那已經逼近國防預算的欠款……
「你餓的話就先去吧,我昨天有吃便當。」
「便當?可是那不是從垃圾桶裡翻出來的過期貨,而且能吃的部分根本沒多少──」
「我說不餓就是不餓你聽不懂啊?」惡狠狠朝那顆燦金的頭啪地打下去,阿蠻一整個沒好氣:「快去!遲了人家可不會等你!」
「可是……」不放心的看著阿蠻,雖然說他們兩人的身體幾乎可媲美生化科技,比鐵打的還耐用且不易破損,真正受傷時還有常人好幾倍的回覆力,但是這麼多天沒有好好進食恐怕也會撐不下去吧……
像是看出了銀次的疑慮,阿蠻揮揮手:「我等等就去,記得幫我留飯!」
「……好吧!那我就先走了!」
望著那個活力的身影一邊叫餓一邊大步跑遠,阿蠻回過身,隨手找來落葉之類的雜物蓋在小瓢蟲上偽裝,坐到大樹下,點煙,仰頭。
「……一年了……」
春夏秋冬,人間又走了四季一輪迴,但對他和銀次來說,這一年是經過重重難關之後,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幸福。
不停的戰鬥,聽見了所有人的真心,然後背負著他們的願望,一層一層的往上爬。
而最終是導致了那個結果。
「……那個臭老爸也走了一年啊。」
正確意義上來說,他早在多年以前就跟父親分道揚鑣,卻在一年以前,突然地重拾親情,也突然地永遠失去。
真是的……
親情啊,是他從來沒想過能擁有的事。父親也好,母親也好,他的印象,就只停留在還在日本的時光。在童年裡,父親母親永遠那樣和藹的對他笑著,而他也不用煩惱跟魔女血統有關的事,只要保持天真開朗,就可以活得像個五歲的孩童。
只是,那個時間已經回不來了。
不論當時有沒有上去那道階梯,生死永遠是最基本的規則,若非當時的赤屍出手將他逼進假死狀態,不論銀次為這個世界做了什麼樣的決定,甚至包括一切都恢復原樣,記憶裡沒有了他,那他也就回不來。
這樣說起來,這條命欠著的,太多了不是嗎?
還包含了那拯救他無數次的,如太陽一般的金色身影。
三、旅程中有人停下,有人離開,而繼續走的人要努力過得很好
搞了半天,他還是無法信任。
他不恨他的母親,即使她說出了那樣的話語。當時還那麼小的孩子,卻已足以聽懂那語調之中包含的恐懼,那懵懂的墨黑雙眼,已然悄悄的刻下哀傷。
他可以不恨,但也無法信任,這樣很公平不是嗎?
所以他才不想登上天梯。除了已成必然的消失之外,他也明白:他上去,是沒用的。
他想見到誰,或者想做到什麼,如果是前者,他恐怕會離去;如果是後者,那,交給銀次也行──不,銀次可以做得更好。
因為銀次和他不一樣啊,不像他,一生下來就是個怪物。
「咦、銀次,今天只有你來啊?」
從廚房裡端出兩大盤餐點,夏實卻只見銀次一人趴在吧台前,不由得疑惑:那平常總是出雙入對的兩人,怎麼只剩下一個?
她真的覺得,看久了他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樣子,再次見到只剩一個人的畫面時,會分外覺得不協調──就像是,總形影不離的雙子被硬生生的折去半身。
「嗯──阿蠻說他等等就到耶!謝謝你,夏實!」接過在HONKY TONK老闆的默許下,工讀生為他們免費做的午餐,銀次的眼淚差點跟口水一起氾濫──這裡果然是他們的城堡啊!
「是有什麼事了嗎?」解下圍裙,夏實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著銀次幾乎是誠惶誠恐的吞下第一口飯,嘴角不禁泛起微笑。銀次的動作,果然不管什麼時候看都很有趣耶!
「……我不知道……可是,阿蠻看起來有點怪怪的……嗚、嗚咳咳咳咳──!」
「緩著點吃啦,銀次!」
邊吃邊講話,加上不太常用的腦筋又短路了,銀次悽慘地嗆得亂七八糟,一旁伶奈趕緊遞了杯水過來。一陣騷動中,本來默默看報的波兒放下了報紙,問:「是因為那個嗎?」
「那個?」銀次不解。
「距離你們在夾層地帶的戰爭,到今天正好過了一年不是嗎?」波兒推推眼鏡。
這樣說起來……他的好夥伴,也消失了一年了。
「啊……所以、阿蠻想到爸爸了吧?」
銀次垂下頭,進食的動作不知不覺的停了下來。
他在這個世界就是個孤兒,對於這點他也已經釋懷了,因為他還有天子峰,那個一手把他拉拔大的人。可是阿蠻……他的情況,應該不一樣吧?
好不容易才跟父親盡釋前嫌的,卻又什麼都抓不住。
「老闆……可以幫我外帶嗎?」
阿蠻他很聰明,可是也容易想很多,而且還太溫柔,如果卡進自己情緒的漩渦裡,那他今天大概不會離開中央公園半步。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若還傻傻的等在這裡,豈不太辜負閃靈二人組之名?
「早就包好了!」夏實笑笑的遞上由伶奈裝盒的兩人份便當,「要讓阿蠻吃下去喔!畢竟,你們已經好幾天沒吃正餐了吧?只喝咖啡是不行的!」
這兩個人什麼不會,就逞強的力氣比別人多。
「……謝謝!」
收拾著桌上的碗盤,夏實像是在自言自語:「他們兩個,還真辛苦不是嗎……」
「學姊,你不也是一個人住嗎?」仰起頭,伶奈小心翼翼的問著。
夏實摸摸伶奈的頭,給她一個微笑,「所以,我才會說他們很辛苦啊!而且是從小時候就開始……我至少還有一段非常棒的童年記憶不是嗎?而他們……」
「在他們遇見彼此以前,確實是過得很辛苦。」波兒彎下身,從櫃檯底下拿起特調用的咖啡豆開始磨粉:「不過正是因為如此,才能在相遇之後,發展出那麼強烈的牽絆。」
好夥伴,你都看到了嗎?那種非對方不可的感情,甚至超越了你我當年哪……他們的未來,是可以幸福的吧?
「老闆,你的特調是要做給誰的?」
「……給我自己吧!」微彎嘴角,波兒想起昔年同伴的颯爽英姿,從他的眼底看見了對閃靈二人組的驕傲,「我也想悼念那個人呢……」
好夥伴啊,你的兒子真的很棒……我也可以有份驕傲吧?
四、以為寂寞,張眼發現自己的身旁,有光包圍
提著裝著便當的袋子,離開HONKY TONK後,銀次拔足狂奔。
那個擁有絕大強悍及溫柔的人,怎麼總是默默的背負著所有的苦惱呢?這樣子,我會覺得我這個搭檔實在很沒用耶……
銀次覺得,他大概永遠都無法了解阿蠻那比他聰明太多的大腦在轉著什麼心思,那樣的天才再經過那樣的努力,說他已經站上了頂點也不為過。可是,至少有件事是他可以做的……至少,他和阿蠻之間是存在著所謂心電感應的。
就算分隔兩地,依然可以感覺到對方的狀況。
只是他實在是呆了點,若手裡沒有線索,他也很難想透阿蠻發生了什麼事情;除了在戰鬥中的傾盡全力外,阿蠻很少將心裡的波動展現在外,所以他也只能說些安慰的話,偶爾用行動替阿蠻擋下痛苦。
那這次呢?
轉過街角,偌大的公園就在眼前,最大的那棵櫻樹下,他看見阿蠻孤絕的背影,四周有櫻瓣拂落。
他走近,卻不知如何開口。
要說什麼呢?
「……銀次啊?吃飽了嗎?」
結果,反而是那個人先發覺了他的存在。半回過頭,邪魅的藍眼瞅著他,似笑非笑。
「……阿蠻!」
「欸?怎麼哭了啊!你這傢伙……唉,別哭了啦……」
有力的手掌輕輕搓著他一頭金髮,另一隻手接住他飛撲過來的身軀,阿蠻半無奈半有趣的抱著他坐下,順手將同樣穩穩接下的餐點放置一旁。銀次發現本來想說出口的話語,加上一路所積壓的情緒,在看到阿蠻後,都成了停不下來的眼淚。
阿蠻,不要露出那麼孤獨的表情……
阿蠻,很難過的話要說出來……
阿蠻,我們不是閃靈二人組嗎?所以說,不是一個人啊……
「喂喂,吃個飯也哭成這樣,你是又喝了伶奈泡的咖啡了喔?」從來也沒見銀次哭得這麼誇張,連換氣都不穩到一個極致,阿蠻拍拍銀次的背,想著這小子是吃錯什麼藥了?剛剛跑走時不是還挺歡快的嗎……
「……才不是啦!人家伶奈泡的咖啡已經進步很多了好不好……」
「那是怎麼了啊?」嘆氣,阿蠻實在不明白他的夥伴為什麼總像個灑水車,哭泣彷彿不用力氣似的。
「……阿蠻,你在想一年前的事嗎?」
他看著搭檔金棕的眼,微不可見的嘆了口氣。
「──你果然、天生就是這樣啊。」
他始終都覺得自己記得的東西太多了。
不論是悲傷的過往、殘忍的言語,他都可以記得一清二楚,久了,就成了疤,驚心怵目的懸在那裡,連自己都沒辦法解決。
所以他會認同他人的指責,希望能夠降低痛楚。自己是惡魔也好、殺了重要的人也罷,甚至說他是背信忘義的人,他也會悶不吭聲的接受。
有人說他不懂得為自己辯解,他只是笑笑沒有回應。也許吧,但那也只是因為那些罪都太沉重,他不相信當事人會認同他的說法。
因為他不相信自己,所以也無法相信別人。
原以為這一輩子就要這樣灰灰暗暗的過去了,眼前卻出現了天野銀次,這個總是一眼就讀懂他、用盡全力相信他的人。
五、過往的風景啊,總是在未來散著溫柔的力量
「……我跟你說喔……」
「啥?」
好不容易讓哭得悽慘的傢伙恢復平靜,阿蠻懶懶的躺在樹根上,一旁銀次看著天,雙眼的紅腫已略略消退。
天空很高,雲很淡,細細的飄著、散著,在平靜的藍色之下,世界發著光。
這樣子的時光,很自然、很悠閒,銀次想起了很久以前,也是這樣的天氣之下,他所聽見的話語。
那是無限城中一段難得平靜的時間,他、以及四天王們,稍稍卸下肩上的壓力,待在經常聚集的天台上,陽光灑落,將每個人的臉龐映得燦爛。彼時眾人都還年輕,平時被壓抑著的表情在此時露出一點點的活力。
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他們竟天南地北的聊了開來,講述自己的過去,不論悲傷或者快樂。
他和馬克貝斯,孤兒;士度和花月,年幼時就被滅族。坐在他們之中,來栖突然感嘆的說自己簡直就像在帶小孩嘛。
花月笑了笑沒說什麼,馬克貝斯一整個覺得這大叔莫名其妙,士度不屑的嗤了聲,而他歪著頭,恍然大悟的說原來柾是想當爸爸呀。
然後被狠很的彈了額頭。
當你個頭!誰要照顧你們這群小鬼啊……
吶吶,爸爸就是像柾這樣的存在嗎?不理會來栖的碎碎唸,他好奇的問著眾人。
這一問可真問到頂了。誰又能說出父親是怎樣的存在呢。
很久很久的安靜。有些人陷入了沉思,有些人在等待。
然後來栖摸摸他和馬克貝斯的頭,說:父親該是什麼樣子,沒有人可以說出定論……我聽說過的,只有那個。
那個?
孩子啊,若是可以追隨著父親的背影,說不定是件很幸福的事吧。
「原來不只是個中年色大叔啊,那傢伙。」
「柾一直都是這樣呢。」回憶的眼眸微瞇,銀次在看著,看著那遙久以前的時空,「阿蠻,你看過嗎?爸爸的背影。」
「……哼。」聽得出來銀次的意思,阿蠻笑笑,想著那小子總在這種時候變得聰明,「怎麼可能沒看過?」
那可是組成初代閃靈二人組,為大家奪回重要事物的背影;堅守與好友定下的誓言,心意絕不動搖半分的背影;為了保護他,連生命都豁出去的堅強背影。
有這樣的老爸,我驕傲的哪。
「吶,阿蠻,我問你喔……」燦爛的笑著,銀次一把撲到身旁的夥伴身上:「Get Backers的s是什麼意思?」
「……代表不是一個人。幹麼?」
「所以啊,阿蠻,我在這裡啊!」
波兒有些話只能說在心底。
在他只能默默在一旁觀看的幾年裡,他注意到一個內心擁有沉重陰霾的孩子,也注意到一個本質如太陽卻透不出光的孩子。
他嘗試著,將兩個孩子湊在一起,希望那黑暗可以引出光,希望那光可以溫柔的漂白黑暗。
現在的他不禁要想:他當初真的有出手嗎?
還是,那兩個孩子相見的第一眼,就注定一生一世的牽絆?
他親眼見著那兩個孩子相遇在他的店裡,雖不是初次見面卻免不了生疏。金髮的孩子較為活潑,除去了雷帝的身分,那孩子顯然未經世事。而黑髮的孩子身上有太多太多的束縛,他不用猜也知道那是被逼著成長的印記,嘆氣的同時也默默想著身在夾層地帶的好友:難道所謂命運,非得如此殘酷不可?
只是,波兒想,幸好他們兩人相遇了,無論是不是被寫好的未來,他都衷心感謝這個過程。
一天到晚吵吵鬧鬧,卻將另一個人走在身邊視為理所當然,照常的打架鬧事,逃跑時不會忘記拉對方一把,黑髮的孩子教著金髮孩子這世界的多采多姿,金髮的孩子則將相信的力量輸進黑髮孩子的心中。在不斷重複的日子中,他們蛻變為活力而朝氣的少年,在裏新宿這個小小的舞台,舞蹈一般散發著他們的力量,那力量如陽光,如狂風,在強大之中有著溫柔,像是揉合了光和影兩個全然不同又一體兩面的物質,為這個世界添上不分善惡、沒有立場的一抹顏色。
再後來,兩個少年出乎意料的組成了搭檔,從他們的接班人手上再接下了閃靈二人組的棒子。波兒每天看著他們兩人走進HONKY TONK,趴在吧台上點一杯賒帳的咖啡,從海溫手上不情不願的接下工作,幾天後帶著一身傷回來,一邊上藥一邊哀嚎,琥珀和海藍的眸子卻都閃著驕傲,和幸福。
他想,當年的那兩個孩子,如驚弓之鳥一般對外界充滿了警戒,而現在總算是在對方身邊找到可以停憩的地方,他們相惜相依,成為了彼此的城堡。
那是有如家人的存在。
六、我想,我們應該可以算是同心一體吧
「我應該沒有跟你說過……」
「咦?」
「你和我的相遇,早就被我祖母那個臭老太婆給預言了。」
那個時候,他心高氣傲,縱使血統使他失去了父母、給了他太多傷痕,在心裡深處的某個角落,他還是相信自己可以打破命運的枷鎖,還自己一個自由的明天。
只是回到日本,經歷了邪馬人之死的打擊後,他終於也猶豫了。
他辦得到嗎?在幾乎順著它心意的命運面前,他所做的一切掙扎真的有用嗎?
不過是稍稍有點偏離預定軌道罷了,結局似乎更令人難過啊。
那麼,沒有我,就沒事了吧?
他是這麼想的,卻又在不經意之中,被命運帶到了無限城,見到了統領VOLTS的年輕帝王。
『這裡是VOLTS的支配區域……你還是趕快離開這裡比較好。』
那語氣,儼然一副他再不走就要倒大楣的樣子。
還不知道誰要倒楣呢!他撇撇嘴,不以為然。
慢著!如果是他……如果就是他的話,如果一直是敵人的身分……那要怎麼為他帶來傷害?
就這麼一個想法,他咧嘴笑了。
那就打吧!
「阿蠻的祖母好厲害喔……她不是在德國嗎?竟然連這種事都可以知道呢!」
「老太婆她啊,就是會講這些有的沒的……不過,她只說了我會遇到雷神,但不知道是怎麼樣的人。」
厲害是嗎?他輕笑了聲。不過,這可不是件小事啊……雖然連扯在其中的他也是到最後才知道這難解的宿命。
「是喔……不過那也差不多嘛!阿蠻知道了這件事,所以呢?」
「所以我本來……沒有打算去無限城的。」
「那不可以啦!」果然如他所想,銀次著急的皺緊了眉:「如果沒有阿蠻……我一定、一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感受著趴趴銀次在自己身上爬上爬下,他放鬆微笑的同時也將那傢伙從頭上抓下來狠敲一頓:「反正事情都過去了──說過多少次不要爬到我頭上!」
「嗚哇……」雖然又被打,和痛到飆出來的眼淚一起出現在銀次臉上的是快樂的笑容,「果然還是原本的阿蠻呢,太好了!我剛剛還以為阿蠻會變成不同的人呢!」今天的阿蠻實在太安靜又太溫柔了,雖然事出有因,但他還是不習慣嘛!
「──照你這樣說我乾脆把你照三餐加點心宵夜揍好了──」
「啊啊、不要不要、救命啊!阿蠻,不要生氣啦──」
只是當年的他錯算了天野銀次的個性。
明明就輸了,卻不會放棄或對他心生怨隙,反而一步一步跟在他後面,對他和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
好幾次他在大馬路上回過身,看見那個不屈不撓的金色身影,忍不住頭痛起來:怎麼還在啊……
到最後,他勉勉強強的同意他跟在自己身邊,要說原因其實也沒有,只是那傢伙一收起雷帝狀態,就天真好騙到一個炸,有幾次差點被人拉到一旁的暗巷裡不知道要做什麼,搞得他額頭冒出青筋的出手救人。
──我求求你不要十六歲了還活得像幼稚園好嗎!
也就是在那時候,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開始對這雷電小子另眼相看,不想要他受傷,不想要他受污染,不想要他──只站在與自己相對的另一方。
他想將這個人攬到自己身邊,不論是什麼東西,就算是詛咒也好,他都要親手擋下來。
太糟糕了……不是不想跟人親近了嗎?怎麼全被那小子擾得亂了調……
不過,那小子既然是本大爺看上的傢伙,也沒有理由輕易被幹掉吧?
他到了很久以後才發現,原來是天野銀次再次激起他和命運對抗的決心,給他相信的勇氣。
──他相信銀次,而且,是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
七、能讓我在沒有自覺時就願意將背後交給他的,你是第一個喔
若不是相信,他要怎麼度過和銀次搭檔的每一分每一秒?
說什麼艱難的抉擇,他已經下定決心,絕對不會讓那種事有機會發生。
「還沒遇到你以前,我一直在猜你會是哪種人……」
很矛盾對吧?已然決定不去見他,又止不住該死的好奇。
「那實際見到以後呢?」聽他這麼一說,銀次好奇心全來了:是怎樣是怎樣?阿蠻所想像的「雷帝」到底是什麼樣子?
看見他眼裡的期待,阿蠻別過頭去想藏起嘴角的微笑:「『雷帝』的確很強……『天野銀次』卻比我想像中的笨很多……」糟糕,肩膀已經抖得不像話了……
「過分!」啊啊啊雖然是實話可是也太一針見血了吧!被阿蠻的話打擊到的銀次抱頭慘叫,只差沒有對著夕陽淚奔而去。
「……你真的越來越容易趴趴化耶!」阿蠻勾起石化趴趴銀次的後領搖了搖,發現沒有作用後,猶豫了一下,將銀次收到懷裡,安慰似的拍了拍:「好啦!雖然是這樣……不過,幸好有遇見你,我是真的這樣認為的。」
不管是不是被寫好的命運,你的存在,很重要。
因為你帶來了改變。
若不是你,我不會懂想保護的心情……
若不是你,我不會有犧牲生命的決心……
若不是你,我想,我永遠也不會了解……所謂的……
銀次在阿蠻懷裡動了動,聲音悶悶的傳出來:「那個,你不是阿蠻吧?」
「啥?」青筋暴起,他有不太好的預感。
「我說啊,你是某個人假冒的吧?」兩三下跳了起來,銀次的手裡開始放電:「是馬克貝斯嗎?他的技術已經進步到可以在無限城外使用虛擬現實了啊……總之!這不是真的阿蠻!真正的阿蠻講話才不會這麼溫柔!」真是的,就知道今天的阿蠻怪怪的,原來是假的!阿蠻,你放心,等我解決了這個冒牌貨就去救你出來!
冷冷的瞪著銀次,阿蠻將手指折得啪啪作響:「臭小子,你剛剛說的是認真的嗎?」
「咦?」看著(疑似是冒牌貨的)阿蠻好像不太對勁,銀次歪頭想了想:「咦……難道不是冒牌貨嗎?」
……很好!阿蠻怒極反笑,站起來靠近銀次,避開正在發電的部位,將銀次的手扣到身後去,臉則湊到他耳邊,說話同時不忘銀次頸子怕癢的弱點,極其故意的吐氣騷擾:「難道要我說出你和我第一次一起睡的晚上發生了什麼是來確認我的真偽嗎?我想這件事你在無限城的那些朋友應該不知道吧?還是你毫不害羞的跟他們說了呢?銀‧次,嗯?」
「……!」沒想到會提到這件事的銀次嚇得後退三大步,血液全衝上了面頰,完全不顧從他們剛才耳鬢廝磨就開始有的圍觀人潮放聲大喊:「我、我什麼都沒做!真的!第一次跟你睡的那個晚上我什麼都沒做!」
阿蠻被他的吼聲震得耳膜生疼,有點後悔的他一轉頭,就看見了讓他真的非常後悔的景象。
旁邊都是人,這就算了,反正他們在這座公園裡做了啥怪事他們早就見怪不怪了,重點是,那群人不是平常那些會抱怨「現在的年輕人喔……」、「哎呀爺爺別說了啦」、「媽媽他們在做什麼?」、「乖不要看喔我們快走」的老頭子或主婦小孩,而是、一群正值二八年華、青春活力可媲美夏實的──女學生啊!
「哇啊……他說第一次耶……」眨著眼,語氣興奮得無法控制。
「所以意思是還有第二、第三次嗎?」這個也是張著大眼,甚至已經拿出筆記本飛快的寫下重點。
「好大聲喔……放閃光也不是這樣……」雖然是抱怨的句子,但這孩子笑容已經裂到耳朵後邊去了。
「什麼都沒做……也對啦!都累成那樣了怎麼可能再做什麼……」
「應該是那個海膽頭對人家做了什麼吧!」
「嘻嘻嘻……」
「呼呼呼……」
……我好死不死用這什麼怪句子啊!
眼看著她們的討論似乎越來越詭異,眼內的光芒也越來越閃亮,這幾年的經驗累積告訴阿蠻「絕對不可以跟她們作對」,一回神抓上銀次馬上腳底抹油──跑啊!
「阿、阿蠻?」不知道阿蠻剛才的表情為什麼晴時多雲偶陣雨的,銀次隨風飄啊飄的同時轉頭一看──「阿蠻,便當沒拿耶……」
你還想到便當?「不管那個了啦保命要緊!」再不走會被拆吃入腹的啊!
保命?完全不懂那些燦爛笑著的女孩子們怎麼會讓阿蠻這般的害怕,那個就連赤屍先生都不害怕的阿蠻耶──不過阿蠻說跑就跑吧!於是小小的銀次乖乖的繼續隨風飄啊飄,還不忘拿出手帕來向女孩子們道別。
當然,對於女孩子們在他們身後大叫的「請一定要幸福啊!」這句話,銀次也只是開心的就笑著接受了。
八、所以說,有些話,若沒有你就不存在
叮──
門上今天才掛上去的風鈴只來得及響這麼一聲,接下來就連同被撞開的門一起成為殘骸。
「老闆!藍山!」罪魁禍首衝進店後還探頭往外看了看,確定那些如魑魅魍魎的女學生們沒有跟過來,才安心的順了口氣坐到吧台旁,一開口就是理所當然的最愛以及──「記帳!」
「……死小子……」嘆了口氣,對於他們的欠款堆到天邊有點習以為常的波兒悲傷的拿出咖啡豆開始磨,一邊朝著對又要賒帳感到有點不安的銀次微笑:「沒關係啦……我幫你煮荷蘭咖啡……」今天特別啦,就當作是這樣好了……反正我已經習慣了嘛……哈哈哈……
老闆在一旁已經有點陰暗的煮著咖啡,因為沒有客人而相對悠閒的工讀生就湊了過來:「你們怎麼啦?怎麼跑得這麼喘?」
怎麼了?銀次開始回溯:阿蠻害怕女孩子的討論──女孩子因為我的大叫而開始討論──我大叫因為阿蠻威脅我──阿蠻威脅我因為……因為!「夏實,不可以接近他!這個阿蠻是假的!大概是馬克貝斯又想做什麼實驗──」
「假你個大頭鬼啦!」順手又是一搧,阿蠻發現自己已經連生氣都無力了,「我不是已經說了那件事了嗎?」
對喔!「可是,我真的什麼都沒做啊!」嘟著嘴辯解,真的什麼都沒有嘛!只是……只有……可是,我不是故意的嘛!
「對啦什麼都沒有啦,只有你一邊說夢話一邊朝我狂咬,咬到我完全睡不著,身上痕跡還是過了整整半天才消退而已啦!」而且這個習慣到現在還是存在!都不知道把他咬脫一層皮了沒!
「……那個,睡覺時候的不算數啦!」我沒有做啊,那是睡著的我做的啦!
「好啦好啦隨便了啦……」我累了啦。
這樣一鬧,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便在不知不覺中煙消雲散了,他不禁要同意起無限城那個電腦小子的話:銀次這個呆瓜,真的很能夠緩和氣氛呢。
「什麼啊,是在說剛組成時候的事啊。」看見兩人的臉明顯不是吃飽喝足的樣子,夏實了然地動手做今日的第二份免費餐點:「不過想想,你們也已經組成三年了呢!」
從他們倚在欄杆邊,用漫不經心的表情聆聽前輩留給他們的話語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年了。
懵懵懂懂的兩個少年,學會勇敢面對自己的命運,甚至還奪回了整個世界。
有什麼風狂雨驟,他們都搭著彼此的肩膀,走過來了。
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奪去這樣子的幸福──
「吶,阿蠻,因為今天是……嗯,你爸爸嘛……」
「那個臭老頭的忌日啦,所以咧?」
「所以啊,我是想啊……我們,要不要去無限城走一走?」
黑髮的青年沉默的看著金髮青年,半晌,手指夾下口中的菸,呼了口氣,微笑。
「謝啦,不過如果是為那個老頭的話,沒關係的。」
早就有啦,家人什麼的。
如果是要懷念過去,那算了吧,一點也不像他的作風。
他是──他們都是──緊緊的抓著現在,用盡全力活在當下的人。
「你在我身邊──這樣就足夠了,銀次。」
「──哇啊啊啊夏實妳看!阿蠻他真的壞掉了啦!」
「──閉嘴!」
九、我們──直到生命的盡頭,一起走吧
有段時間他一直在想,如果他遇見了他生命中注定的那個人,他要怎樣應對?
該愛?該恨?該避開?該妥協?
可是不論如何,他討厭殺人,也不想被殺。
就算命運不可違逆,他也不想隨波逐流。
然後他發現,他已經無法放開他生命中注定的那個人,悲傷吧,絕望吧,都是不該出現在他臉上的表情。
既然那個雷帝已經讓他背負了十多年的沉重任務,那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就算逆天他也要讓天野銀次保持原來的樣子。
笑得像個孩子,快快樂樂的活著。
──但是到最後,他想或許真被那個臭老爸說中了,不是他保護銀次,而是銀次拯救了他。
只要待在銀次的身邊,就會有一股不可解的心安,從身體深處竄上來,擴往六腑四肢,使得一向冰冷的他也擁有了溫暖。
哼,如果這是命中注定,那老天還真待我不薄哪。
讓我有了,雖然不說出口,也能感受到「愛」的人。
『喂……我說你啊……』
『阿蠻?怎麼了?』
『今天讓你擔心了吧?』
『啊,沒事啦!只是我覺得,我真的很沒用耶……阿蠻在難過,我也做不了什麼。』
『──你這笨蛋!』
『怎麼又打我!』
『聽著,我不是說了嗎?有你在就夠了。』
『意思是……』
『意思是,』伸手拉過躺在身旁的人,摟緊,『不論是失去了什麼,不論我背負了什麼──你在,就夠了。』
金棕的大眼盯著他,而後像是了解他的意思,笑著回抱,『我果然──最喜歡阿蠻了!』
『……真是拿你沒辦法呢……』
『阿蠻阿蠻,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好啦好啦……快睡吧!』
那個問題的最終答案是,他也沒辦法怎樣應對。
因為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他已經切不斷彼此之間的聯繫,就算背負著命運,他也要讓這聯繫繼續下去。
辛苦嗎?是真的很辛苦呢。
不過,這一切都是他自願的,為了他心中,那個最重要的「存在」。
──他有時候會覺得,這件事還真的跟愛情一樣,先懂的人就輸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