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厄 四之章
在心裡閃過這句話的同時,我下意識舉手護頭,至少死也不要腦漿迸裂,那多難看。
不、不該想唐晨的,他沒俢練,若再不要命地放元神會折壽的。
但荒厄,我的病根,我若沒了,她還修得了仙嗎?……所以不能死,那隻傲嬌鳥王說過,我的身體她也有一份,若現在掛了,她大概追入地獄也要罵死我,那太丟臉了。而且唐晨大概也會抓狂……
憑著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我拚死在沉重的鬼壓下睜開眼睛,卻看到極度驚愕的熟悉畫面。
漫天銀絲,交織著水晶結點,其下垂著斑斕的長長流蘇,絲線的源頭在我指尖。
……我什麼時候學會這麼神奇的技能?
「蛛娘的結界是嗎?聽說不傳外人……妳是蜘蛛後人?」嬌軟的聲音有種冷冽的清甜,一切的罪魁禍首終於現身了,面無表情的臉孔浮現空中,五官清秀卻有種狠絕的悽艷,無機質的瞳仁裡漾出一點點疑惑,偏頭看著漫天的光網。
……我可以說其實我也不知道嗎?小心地動了動手指,我實在很怕它會斷掉。
不過這是個好機會,好不容易可以溝通了。
「妳想要什麼?」
她偏偏頭,彷彿我問了什麼奇怪的問題「:妳死掉靈魂跟我走就知道了。」
……其實還是不要溝通比較好。
「因為妳是最像我的人。」她卻自顧自地說下去,我迅速打斷:「哪裡?」從臉蛋到身材無一不失之千里。
她眨著眼睛看我,依舊沒有表情:『辭父別母,拋家的六親無靠,一生飄萍宿命。』她靠近了一點,卻被光網擋住,我曲起手指:『真的很像呢!孤兒。』
手指在顫抖,我用力咬住唇,感到永遠不會痊癒的傷口被血淋淋地挖開了。
但我有荒厄,綁在一起的病根,沒有父母,有朋友,也有師長,所以,所以……
『所以不是一個人嗎?那麼妳現在為什不是跟他們在一起?』聲音宛如冰甜的鴆酒,滑入耳膜:『妳的戾鳥,當初是怎麼和妳結緣的呢?』
撕裂的瘋狂笑聲湧了上來,裂開的陰影裡有著拍翅的聲音,一隻戾鳥虎視眈眈地看著未足歲的嬰兒,瘦弱的生命啼哭著,她的母親剛剛永遠的拋棄了她。
那驚懼的面孔上貼著我的臉皮,戾鳥舔唇看著,熟悉的貪婪。
熟悉……原來我始終沒有忘記那個表情。
『然後呢?曾經她是怎麼對妳?』
沒有怎樣……只是袖手旁觀而已,在黃阿姨放小鬼時。透過撕裂的笑聲我看見自己被碎爛的血肉赤淋淋地逼上陽台,我的戾鳥抓著吊燈,愉快地看著。
指尖垂了下來,冰涼的觸感纏上脖子。
曾經她這麼恨我,對,曾經我也這麼恨她,曾經。
但後來呢?
『後來也沒什麼好的,妳不會想看的。』
不,我想。
『先看看我的吧!我的就是妳的。』纏上頸子的冰涼開始收緊,缺氧的黑暗裡有著燃燒的天空,十七歲的少女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的國家將她獻給敵國以求和平,然敵王雖寵愛她仍以戰火燃起硝煙,夷平一切。
那個男人在屠殺完最後一個國人的時候走到她面前,抱起她,說,這樣妳就沒有回去的地方了。
她面無表情地垂下頭,沒有反駁,她沒有告訴他:很早就沒有了,在那些官兵為了帶走她當面殺死拚命反抗的母親,將父親的屍體曝在烈日下後, 她就沒有家了,也不承認有國。
只是多此一舉。
但她沒有說話,她覺得很累,連哭泣也是太費力的動作。
當然,微笑更是。
那個男人卻不知打哪得來消息說她喜歡聽絲帛裂聲……她很想反問應該只是他想撕開她衣裳。但她依然沒有開口,只是對著鏡子,發瘋似地拉扯嘴角。
如果他喜歡,那她就順著吧!總要,要有一個人愛她,即使再不堪。
但連這不堪也無法天長地久,那男人終於征服了所有土地成為王。卻也帶回了更多亡國女奴。
更容易逗笑的溫順妃子。
明白事實後,她依舊沒有哭鬧,只是出宮,冷靜地找到最大亡國者的宮殿,找上曾經權傾一時的宰相。
另一個更聰明又夠有野心的男人。
她騎著馬跟著軍隊衝入王宮,蹄踏正殿,漠視著架在男人脖頸的刀槍,上前,用力地將指甲掐入那人顫動的咽喉。
有人撲上來扳開她的手,她順從地在幾令骨碎的力道下停止動作,轉身,看見昔日服侍自己的侍兒匍伏於地,地上飄零著撕碎的緞綢,碎裂的聲音帶著惡意吻上脆弱的耳膜,空洞的嘲諷。
她依舊還是,一個人。
於是她伸出手,滴著黏膩稠紅的手,宮奴哆嗦地看著她,沒有回應,只是顫抖地將滑軟的布料祭上掌心,喚,娘娘……
男人的聲音也低低地傳來,愛妃……
娘娘……愛妃……
不要叫那些稱呼。她在心裡虛弱的反駁,她有名字,明明有的,是娘親自取的,爹總笑著說妳娘盼個女娃兒盼到瘋了,一有喜就固執地非這名兒不可,說什麼就是男孩這一叫也可以變女娃了。
所以我的女兒本來應該帶把……
然後這時娘就會開始追著爹打,很凶很凶地喝令後者今晚別想進房晚飯更是沒門,接著又換了張臉轉身笑著抱起自己,捏著她小小的鼻頭孩子氣地說什麼忘掉忘掉,爹爹的混帳話小妹喜才沒聽到沒聽到。
而她總是咯咯笑著點頭,很適時地拉拉自己被扯脫線的袖角給娘親看,當然不敢告訴後者那是自己偷偷扯開的,為了轉移注意力。
免得爹爹真沒晚飯吃還得餐風露宿。她非常超齡又貼心地想著。
……簡直比那對幼稚的為人父母還成熟。
但或許就是因為她長大的太早了,所以老天爺認為她已不需要他們,決定收回去了。
爹在官兵破門後不到一刻就倒下了,大灘大灘的的腥紅淌流在地上……她真的不知道一個人的身體可以流出那麼多血。
娘幾乎是被腰斬的,拖著半截的身子依然固執地抱著她,柔聲喃喃忘掉忘掉,小妹喜沒看到沒聽到。
她只能用力扯開袖角,不斷地瘋狂地,撕開衣襬拉斷腰紋,拚命轉移娘的注意。
所以,所以她其實一點兒也不喜歡布帛撕裂聲,但至少那種尖銳可以讓她欺騙自己,幻想一下,娘拈針時溫柔的表情。
尖叫響起,崩潰的瘋狂的破碎的,不知從誰口中發出,不,或許不是來自咽喉,是心裡,靈魂深處,片片剝落。
而剝落的碎片如羽,在滿目腥紅中誕出乖戾的拍翅聲。
吶吶,如果國人可以犧牲爹娘,夏王可以屠戮城國,是不是意味著,她可以毀掉一切,也沒關係?
讓天塌下來吧!既無可戀之人存於下,何需天?
讓地陷下去吧!既無可眷之物生於上,何需地?
反正……她早已一無所有……
反正……我早已一無所有……
碰───「蘅芷!!!」
一個激靈,還未回過神來,啪啪兩聲雙頰跟著就是一痛,我反射性伸手一擰:「該死的荒厄妳在做什……」語未竟突然一哽,嘩啦聲吐了出來,滿是污穢。
荒厄罕見地沒嘲笑我,只是用種快哭的聲音問道:「蘅芷妳怎麼了,不要嚇我,是不是看到什麼?像是、是……」
『過去。』嬌軟的聲音回答她。
她整張臉馬上褪成死白,猛地抱住我哭道:「妳打我吧!打了就別想這勞子事,我就怕這一劫才不想妳來……」
我被她摟得險些斷氣,勉強推開,嗆咳著抬頭,這一抬卻差點沒嗆死。
褪皮換骨,遍體金鱗的元龍盤旋於堂,金鬃耀獵,爪破穹蒼,詭麗倒豎的巨大瞳孔開闔間,電閃雷鳴。
女子……不,該說資歷四千年,歷史上貨真價實的「亡國」女(亡敵國)妹喜飄立於空,纖指一點,荒厄突然就跪了下來,再一抬,血雨欲臨。
然後嘩啦聲空間開始劇烈地搖晃,透明的波紋像有實體般打碎一切阻礙,崩潰的結界外碎石紛飛,塵土飄揚伴隨陰冷的腥涼,是鬼水。
雙方幾乎勢均力敵,至陰至陽的纏鬥竟交匯出巨大的漩渦,打轉著,銳利的邊緣割裂一切……
等等等!這架式該死的是想在故宮開黑洞不成───
「唐、唐晨,」我的聲音幾乎可以聽見哭腔:「樑柱會崩掉啊!」還有那位姑娘,東西砸了可以再補,這叫物理變化,鬼水一淋就毀定了化學式是不可逆的妳要知道啊!
「……妳腦子是進水了現在重點不在這吧!」某隻戾鳥猛地擺脫僵硬的跪姿撲了上來,尖叫著,一臉忍無可忍地搖起我的腦袋:「破銅爛鐵比妳命值錢嗎……等等好像真比妳命值錢……不對我幹嘛陪妳演這鬼相聲!!!」
「「……」」這是停手兩人的旁白(對不起,是一神獸一怨魂)。
情勢突然逆轉了,或說變得很尷尬,金龍率先有動作,一陣光芒閃爍後,原地出現臉色蒼白的唐晨,我趕緊衝上去扶他,邊不放心地摸摸他腦袋,剛剛撞那柱樑的狠勁讓我實在很怕腦殼會頂不住……雖然是靈魂的。
荒厄卻化出人形,穿著黑色的重褶上古祭服,裙擺綴滿血紅色的珊瑚鈴鐺,娉娉婷婷,款款而拜:「罪裔戾族荒厄拜見祖娘。」
我險些嚇死,咱們天不怕地不怕滿天神佛遍地精怪都沒給過好臉色的金翅大鵬娘娘竟給人跪了,還是九叩至禮。
而且戾鳥不是無父無母,托天地殺伐之氣所生……等等!
一個毛骨悚然的想法突然竄出腦海,崩潰的靈魂剝落成鳥羽,誕於腥紅的拍翅聲,至陰至戾之處……我頭皮倏地一麻。
敢情巧,這四千年戾魂竟是造這一族精怪的主兒?
眾生有情,尤現溯源,點滴之恩就是幾世輪迴也得報,況塑骨凝血之情,更是刻入骨髓,天生無條件的服從。
我瞇眼望去,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那從自己有記憶開始便伴在身畔的熟悉臉孔,有著和那四千年前女子隱隱約約,相似的輪廓。
「……裔?」當事人卻很迷惑:「我沒有孩子……」她喃喃道,表情突然空茫了起來。
我趕緊築起高牆,深染的情緒仍然霸道地灌了進來,當然無法有孩子,因為成妖時,也還只是個孩子。
骯髒的污穢,源於貪婪的掠奪,一個國家一個男人的自私,所以,報復。
就算天崩地裂也不在乎。
很像,至少表面上,我們有那麼點相似。
可是──「後來呢?」慢慢地,在沉重的鬼壓裡,我問。
我們的仇恨曾經如此相似,對,曾經。
可是我們的未來呢?
妳走向瘋狂,我卻因妳瘋狂而誕生的存在看到光。
如果,如果妳殘餘的怨恨竟可以救贖別人,為什麼,單單無法將自己拉出泥沼呢?
明明妳還在執著,明明妳還有夢。
明明。
然後我抬弓緊弦,指間月牙石彈出,用力地,撞碎在南方的展覽柱石上。
然後,沒有然後了。
先前我就長了個心眼,這場畸變會造成,追根究底,只是人為場地佈置疏失,鬧得魂顯靈現,破了這誤打誤撞的『陣』,再大的浪也興不起來了。
兵不血刃,我不是能將帥才,不祈百萬伏尸形毀魂銷,但求,無過。
但結界裡只有虛無,和困住一切靈魂的淒喃。
除了祈禱,什麼也做不到。
說來也奇,唐晨告訴我,在我消失幾分鐘後,掛在他頸上的護符突然就燃起無溫的藍焰(估計是跟我的起了共鳴),接著是荒厄胸前的珠鍊線斷,晶珠落地碎出尖刺的笑聲,某隻戾鳥臉色大變地揀起碎片硬塞進自己口中,再拖著他用力往一大片虛無撞去──
然後,就看見漂浮在空中兩雙相似地,同樣扭曲而絕望的眼神……
而結界破出了缺口,才讓我在短暫的對峙與打鬥過程中,藉著稀薄塵光看到載體的「核」。
「這世界太蒼老了,蒼老到每一塊土地都曾浸染過血腥和殺戮。」
但還有相等份量的淚水、歌聲、和微笑澆注。
「曾經我覺得,輪回一定是冥府天庭處理效率太慢才創出的,不公平制度。」
前世業今生償,前生的自己決定今生的命運,憑什麼呢?既然給予重生和歸零的記憶,不就代表著,可以擁有的是全新的人生。
「可是,如果沒有輪迴,生命的盡頭就真只是盡頭……這不很讓人不甘心嗎?」
有那麼多夢想那麼多希望,那麼多可能不可能的未來,就這麼消失了,關於一切存在的曾經,不復記憶……很可怕的感覺,不是嗎?
收回手,手中的彈弓汗津津的,滿是鹹澀。
「但後來我想通了,過去辦不到的,不代表未來也辦不到,永生太累了,疊雜的記憶也太容易矇蔽眼睛,來生的意義不是背負,而是希望。」
在下一個時空用另一具身體活著,活著尋找答案,這也是一種永恆,不是嗎?
「所以,所以妳也試試看,好嗎?」
好嗎?
地獄的鬼魂渴望還陽,望川水上的幽魂飲下孟婆,所有的生命在初生時都是乾淨的,擁有可以無限更改的未來。
不是逃避,而是另一種更深更強烈的執著。
並且產生全新的,羈絆。
劈啪聲中玻璃碎裂,月牙石落下,落在一雙纖弱的掌中。
女子空茫的眼中泛起薄霧似的透明,和一點不確定的怯然。
『可以嗎?我還可以有家,有爹和娘,爹會逗我,娘會幫我補衣服……可以嗎?』
我不知道,可是,有可能。
但一定不會是,一個人。
而且……「四千年了,不累嗎?」
太長太久的時間,長到無數的孩子都已出生死亡,還以不老的容顏恨著。
連屍骨都虛無了還悲傷著。
我伸手抱住,滿是陰冷的冰涼,像淚。
恍惚中唐晨走了過來,伸手,虔誠而溫柔地,覆上懷中的虛無。
最後是歌聲,飄起的黑色裙襬琳瑯著紅色的珊瑚鈴鐺,旋舞著的族裔昂起首,歌聲帶著尖銳,帶著哀傷,卻美麗得令人動容。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高樓飲美酒,幾家飄零在街頭啊在巷口。
我們都在同一塊土地流浪,在同一片月光下聽著屬於自己或不屬於自己的故事。
我們的家在高樓,在街頭或巷口,在不斷不斷延伸的未來。
『……好好聽。』懷中的人兒咕噥著,彎起的眼角卻滑出冰涼:『學起來……給娘聽……』
我們就這麼唱著,不斷地不斷地,直到懷中傳來細聲的應和,直到四周的空間逐漸恢復,直到圈抱的靈魂完全消失。
只留下一個斑駁的骨雕小盒,盒裡裝著早已鏽爛的絲線衣針,和一滴小小的晶瑩。
屬於一個十七歲少女喪失哭笑前,落下的最後一抹溫熱。
突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我、我們竟然在沒有任何法器助力,任何仙神提顧下,完成淨靈了,還是四千年怨靈!?(好吧,我知道有點誇張,這不是本體……但就算是遺物(!?),擁有四千年道行還是可以把這小島掀過來再翻過去再切半分的好嗎?)
真該感謝上天。
我想著,然後在強烈的疲憊感中,昏過去。
終於,結束了。
雖然最後一行寫結束了但相信我它還是TBC............(歐
荒厄──五之章
§胥子§ §作者群§
不、不該想唐晨的,他沒俢練,若再不要命地放元神會折壽的。
但荒厄,我的病根,我若沒了,她還修得了仙嗎?……所以不能死,那隻傲嬌鳥王說過,我的身體她也有一份,若現在掛了,她大概追入地獄也要罵死我,那太丟臉了。而且唐晨大概也會抓狂……
憑著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我拚死在沉重的鬼壓下睜開眼睛,卻看到極度驚愕的熟悉畫面。
漫天銀絲,交織著水晶結點,其下垂著斑斕的長長流蘇,絲線的源頭在我指尖。
……我什麼時候學會這麼神奇的技能?
「蛛娘的結界是嗎?聽說不傳外人……妳是蜘蛛後人?」嬌軟的聲音有種冷冽的清甜,一切的罪魁禍首終於現身了,面無表情的臉孔浮現空中,五官清秀卻有種狠絕的悽艷,無機質的瞳仁裡漾出一點點疑惑,偏頭看著漫天的光網。
……我可以說其實我也不知道嗎?小心地動了動手指,我實在很怕它會斷掉。
不過這是個好機會,好不容易可以溝通了。
「妳想要什麼?」
她偏偏頭,彷彿我問了什麼奇怪的問題「:妳死掉靈魂跟我走就知道了。」
……其實還是不要溝通比較好。
「因為妳是最像我的人。」她卻自顧自地說下去,我迅速打斷:「哪裡?」從臉蛋到身材無一不失之千里。
她眨著眼睛看我,依舊沒有表情:『辭父別母,拋家的六親無靠,一生飄萍宿命。』她靠近了一點,卻被光網擋住,我曲起手指:『真的很像呢!孤兒。』
手指在顫抖,我用力咬住唇,感到永遠不會痊癒的傷口被血淋淋地挖開了。
但我有荒厄,綁在一起的病根,沒有父母,有朋友,也有師長,所以,所以……
『所以不是一個人嗎?那麼妳現在為什不是跟他們在一起?』聲音宛如冰甜的鴆酒,滑入耳膜:『妳的戾鳥,當初是怎麼和妳結緣的呢?』
撕裂的瘋狂笑聲湧了上來,裂開的陰影裡有著拍翅的聲音,一隻戾鳥虎視眈眈地看著未足歲的嬰兒,瘦弱的生命啼哭著,她的母親剛剛永遠的拋棄了她。
那驚懼的面孔上貼著我的臉皮,戾鳥舔唇看著,熟悉的貪婪。
熟悉……原來我始終沒有忘記那個表情。
『然後呢?曾經她是怎麼對妳?』
沒有怎樣……只是袖手旁觀而已,在黃阿姨放小鬼時。透過撕裂的笑聲我看見自己被碎爛的血肉赤淋淋地逼上陽台,我的戾鳥抓著吊燈,愉快地看著。
指尖垂了下來,冰涼的觸感纏上脖子。
曾經她這麼恨我,對,曾經我也這麼恨她,曾經。
但後來呢?
『後來也沒什麼好的,妳不會想看的。』
不,我想。
『先看看我的吧!我的就是妳的。』纏上頸子的冰涼開始收緊,缺氧的黑暗裡有著燃燒的天空,十七歲的少女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的國家將她獻給敵國以求和平,然敵王雖寵愛她仍以戰火燃起硝煙,夷平一切。
那個男人在屠殺完最後一個國人的時候走到她面前,抱起她,說,這樣妳就沒有回去的地方了。
她面無表情地垂下頭,沒有反駁,她沒有告訴他:很早就沒有了,在那些官兵為了帶走她當面殺死拚命反抗的母親,將父親的屍體曝在烈日下後, 她就沒有家了,也不承認有國。
只是多此一舉。
但她沒有說話,她覺得很累,連哭泣也是太費力的動作。
當然,微笑更是。
那個男人卻不知打哪得來消息說她喜歡聽絲帛裂聲……她很想反問應該只是他想撕開她衣裳。但她依然沒有開口,只是對著鏡子,發瘋似地拉扯嘴角。
如果他喜歡,那她就順著吧!總要,要有一個人愛她,即使再不堪。
但連這不堪也無法天長地久,那男人終於征服了所有土地成為王。卻也帶回了更多亡國女奴。
更容易逗笑的溫順妃子。
明白事實後,她依舊沒有哭鬧,只是出宮,冷靜地找到最大亡國者的宮殿,找上曾經權傾一時的宰相。
另一個更聰明又夠有野心的男人。
她騎著馬跟著軍隊衝入王宮,蹄踏正殿,漠視著架在男人脖頸的刀槍,上前,用力地將指甲掐入那人顫動的咽喉。
有人撲上來扳開她的手,她順從地在幾令骨碎的力道下停止動作,轉身,看見昔日服侍自己的侍兒匍伏於地,地上飄零著撕碎的緞綢,碎裂的聲音帶著惡意吻上脆弱的耳膜,空洞的嘲諷。
她依舊還是,一個人。
於是她伸出手,滴著黏膩稠紅的手,宮奴哆嗦地看著她,沒有回應,只是顫抖地將滑軟的布料祭上掌心,喚,娘娘……
男人的聲音也低低地傳來,愛妃……
娘娘……愛妃……
不要叫那些稱呼。她在心裡虛弱的反駁,她有名字,明明有的,是娘親自取的,爹總笑著說妳娘盼個女娃兒盼到瘋了,一有喜就固執地非這名兒不可,說什麼就是男孩這一叫也可以變女娃了。
所以我的女兒本來應該帶把……
然後這時娘就會開始追著爹打,很凶很凶地喝令後者今晚別想進房晚飯更是沒門,接著又換了張臉轉身笑著抱起自己,捏著她小小的鼻頭孩子氣地說什麼忘掉忘掉,爹爹的混帳話小妹喜才沒聽到沒聽到。
而她總是咯咯笑著點頭,很適時地拉拉自己被扯脫線的袖角給娘親看,當然不敢告訴後者那是自己偷偷扯開的,為了轉移注意力。
免得爹爹真沒晚飯吃還得餐風露宿。她非常超齡又貼心地想著。
……簡直比那對幼稚的為人父母還成熟。
但或許就是因為她長大的太早了,所以老天爺認為她已不需要他們,決定收回去了。
爹在官兵破門後不到一刻就倒下了,大灘大灘的的腥紅淌流在地上……她真的不知道一個人的身體可以流出那麼多血。
娘幾乎是被腰斬的,拖著半截的身子依然固執地抱著她,柔聲喃喃忘掉忘掉,小妹喜沒看到沒聽到。
她只能用力扯開袖角,不斷地瘋狂地,撕開衣襬拉斷腰紋,拚命轉移娘的注意。
所以,所以她其實一點兒也不喜歡布帛撕裂聲,但至少那種尖銳可以讓她欺騙自己,幻想一下,娘拈針時溫柔的表情。
尖叫響起,崩潰的瘋狂的破碎的,不知從誰口中發出,不,或許不是來自咽喉,是心裡,靈魂深處,片片剝落。
而剝落的碎片如羽,在滿目腥紅中誕出乖戾的拍翅聲。
吶吶,如果國人可以犧牲爹娘,夏王可以屠戮城國,是不是意味著,她可以毀掉一切,也沒關係?
讓天塌下來吧!既無可戀之人存於下,何需天?
讓地陷下去吧!既無可眷之物生於上,何需地?
反正……她早已一無所有……
反正……我早已一無所有……
碰───「蘅芷!!!」
一個激靈,還未回過神來,啪啪兩聲雙頰跟著就是一痛,我反射性伸手一擰:「該死的荒厄妳在做什……」語未竟突然一哽,嘩啦聲吐了出來,滿是污穢。
荒厄罕見地沒嘲笑我,只是用種快哭的聲音問道:「蘅芷妳怎麼了,不要嚇我,是不是看到什麼?像是、是……」
『過去。』嬌軟的聲音回答她。
她整張臉馬上褪成死白,猛地抱住我哭道:「妳打我吧!打了就別想這勞子事,我就怕這一劫才不想妳來……」
我被她摟得險些斷氣,勉強推開,嗆咳著抬頭,這一抬卻差點沒嗆死。
褪皮換骨,遍體金鱗的元龍盤旋於堂,金鬃耀獵,爪破穹蒼,詭麗倒豎的巨大瞳孔開闔間,電閃雷鳴。
女子……不,該說資歷四千年,歷史上貨真價實的「亡國」女(亡敵國)妹喜飄立於空,纖指一點,荒厄突然就跪了下來,再一抬,血雨欲臨。
然後嘩啦聲空間開始劇烈地搖晃,透明的波紋像有實體般打碎一切阻礙,崩潰的結界外碎石紛飛,塵土飄揚伴隨陰冷的腥涼,是鬼水。
雙方幾乎勢均力敵,至陰至陽的纏鬥竟交匯出巨大的漩渦,打轉著,銳利的邊緣割裂一切……
等等等!這架式該死的是想在故宮開黑洞不成───
「唐、唐晨,」我的聲音幾乎可以聽見哭腔:「樑柱會崩掉啊!」還有那位姑娘,東西砸了可以再補,這叫物理變化,鬼水一淋就毀定了化學式是不可逆的妳要知道啊!
「……妳腦子是進水了現在重點不在這吧!」某隻戾鳥猛地擺脫僵硬的跪姿撲了上來,尖叫著,一臉忍無可忍地搖起我的腦袋:「破銅爛鐵比妳命值錢嗎……等等好像真比妳命值錢……不對我幹嘛陪妳演這鬼相聲!!!」
「「……」」這是停手兩人的旁白(對不起,是一神獸一怨魂)。
情勢突然逆轉了,或說變得很尷尬,金龍率先有動作,一陣光芒閃爍後,原地出現臉色蒼白的唐晨,我趕緊衝上去扶他,邊不放心地摸摸他腦袋,剛剛撞那柱樑的狠勁讓我實在很怕腦殼會頂不住……雖然是靈魂的。
荒厄卻化出人形,穿著黑色的重褶上古祭服,裙擺綴滿血紅色的珊瑚鈴鐺,娉娉婷婷,款款而拜:「罪裔戾族荒厄拜見祖娘。」
我險些嚇死,咱們天不怕地不怕滿天神佛遍地精怪都沒給過好臉色的金翅大鵬娘娘竟給人跪了,還是九叩至禮。
而且戾鳥不是無父無母,托天地殺伐之氣所生……等等!
一個毛骨悚然的想法突然竄出腦海,崩潰的靈魂剝落成鳥羽,誕於腥紅的拍翅聲,至陰至戾之處……我頭皮倏地一麻。
敢情巧,這四千年戾魂竟是造這一族精怪的主兒?
眾生有情,尤現溯源,點滴之恩就是幾世輪迴也得報,況塑骨凝血之情,更是刻入骨髓,天生無條件的服從。
我瞇眼望去,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那從自己有記憶開始便伴在身畔的熟悉臉孔,有著和那四千年前女子隱隱約約,相似的輪廓。
「……裔?」當事人卻很迷惑:「我沒有孩子……」她喃喃道,表情突然空茫了起來。
我趕緊築起高牆,深染的情緒仍然霸道地灌了進來,當然無法有孩子,因為成妖時,也還只是個孩子。
骯髒的污穢,源於貪婪的掠奪,一個國家一個男人的自私,所以,報復。
就算天崩地裂也不在乎。
很像,至少表面上,我們有那麼點相似。
可是──「後來呢?」慢慢地,在沉重的鬼壓裡,我問。
我們的仇恨曾經如此相似,對,曾經。
可是我們的未來呢?
妳走向瘋狂,我卻因妳瘋狂而誕生的存在看到光。
如果,如果妳殘餘的怨恨竟可以救贖別人,為什麼,單單無法將自己拉出泥沼呢?
明明妳還在執著,明明妳還有夢。
明明。
然後我抬弓緊弦,指間月牙石彈出,用力地,撞碎在南方的展覽柱石上。
然後,沒有然後了。
先前我就長了個心眼,這場畸變會造成,追根究底,只是人為場地佈置疏失,鬧得魂顯靈現,破了這誤打誤撞的『陣』,再大的浪也興不起來了。
兵不血刃,我不是能將帥才,不祈百萬伏尸形毀魂銷,但求,無過。
但結界裡只有虛無,和困住一切靈魂的淒喃。
除了祈禱,什麼也做不到。
說來也奇,唐晨告訴我,在我消失幾分鐘後,掛在他頸上的護符突然就燃起無溫的藍焰(估計是跟我的起了共鳴),接著是荒厄胸前的珠鍊線斷,晶珠落地碎出尖刺的笑聲,某隻戾鳥臉色大變地揀起碎片硬塞進自己口中,再拖著他用力往一大片虛無撞去──
然後,就看見漂浮在空中兩雙相似地,同樣扭曲而絕望的眼神……
而結界破出了缺口,才讓我在短暫的對峙與打鬥過程中,藉著稀薄塵光看到載體的「核」。
「這世界太蒼老了,蒼老到每一塊土地都曾浸染過血腥和殺戮。」
但還有相等份量的淚水、歌聲、和微笑澆注。
「曾經我覺得,輪回一定是冥府天庭處理效率太慢才創出的,不公平制度。」
前世業今生償,前生的自己決定今生的命運,憑什麼呢?既然給予重生和歸零的記憶,不就代表著,可以擁有的是全新的人生。
「可是,如果沒有輪迴,生命的盡頭就真只是盡頭……這不很讓人不甘心嗎?」
有那麼多夢想那麼多希望,那麼多可能不可能的未來,就這麼消失了,關於一切存在的曾經,不復記憶……很可怕的感覺,不是嗎?
收回手,手中的彈弓汗津津的,滿是鹹澀。
「但後來我想通了,過去辦不到的,不代表未來也辦不到,永生太累了,疊雜的記憶也太容易矇蔽眼睛,來生的意義不是背負,而是希望。」
在下一個時空用另一具身體活著,活著尋找答案,這也是一種永恆,不是嗎?
「所以,所以妳也試試看,好嗎?」
好嗎?
地獄的鬼魂渴望還陽,望川水上的幽魂飲下孟婆,所有的生命在初生時都是乾淨的,擁有可以無限更改的未來。
不是逃避,而是另一種更深更強烈的執著。
並且產生全新的,羈絆。
劈啪聲中玻璃碎裂,月牙石落下,落在一雙纖弱的掌中。
女子空茫的眼中泛起薄霧似的透明,和一點不確定的怯然。
『可以嗎?我還可以有家,有爹和娘,爹會逗我,娘會幫我補衣服……可以嗎?』
我不知道,可是,有可能。
但一定不會是,一個人。
而且……「四千年了,不累嗎?」
太長太久的時間,長到無數的孩子都已出生死亡,還以不老的容顏恨著。
連屍骨都虛無了還悲傷著。
我伸手抱住,滿是陰冷的冰涼,像淚。
恍惚中唐晨走了過來,伸手,虔誠而溫柔地,覆上懷中的虛無。
最後是歌聲,飄起的黑色裙襬琳瑯著紅色的珊瑚鈴鐺,旋舞著的族裔昂起首,歌聲帶著尖銳,帶著哀傷,卻美麗得令人動容。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高樓飲美酒,幾家飄零在街頭啊在巷口。
我們都在同一塊土地流浪,在同一片月光下聽著屬於自己或不屬於自己的故事。
我們的家在高樓,在街頭或巷口,在不斷不斷延伸的未來。
『……好好聽。』懷中的人兒咕噥著,彎起的眼角卻滑出冰涼:『學起來……給娘聽……』
我們就這麼唱著,不斷地不斷地,直到懷中傳來細聲的應和,直到四周的空間逐漸恢復,直到圈抱的靈魂完全消失。
只留下一個斑駁的骨雕小盒,盒裡裝著早已鏽爛的絲線衣針,和一滴小小的晶瑩。
屬於一個十七歲少女喪失哭笑前,落下的最後一抹溫熱。
突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我、我們竟然在沒有任何法器助力,任何仙神提顧下,完成淨靈了,還是四千年怨靈!?(好吧,我知道有點誇張,這不是本體……但就算是遺物(!?),擁有四千年道行還是可以把這小島掀過來再翻過去再切半分的好嗎?)
真該感謝上天。
我想著,然後在強烈的疲憊感中,昏過去。
終於,結束了。
雖然最後一行寫結束了但相信我它還是TBC............(歐
荒厄──五之章
§胥子§ §作者群§